2020年5月20日,我第一次把我的头像换成了小马。
从那个时刻起,我的头像就一直是马,最初是星光,后来是这只 AI 生成的橙色头发的灰色陆马。在这个时间跨度中,我常常思考,这并不仅仅只是选了一张喜欢的图片当头像而已那么简单,而更像是……命中注定的;就好像如果我要继续在我所处的、所热爱的、所参与创造的这些社群里继续存在的话,我不得不这么做。当时的我可能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上面提到的这些社群,小马都从来不是它们中占主导地位的要素,甚至不一定找得到第二个马迷;就像我当时以为的那样,可能只是为了跟风、或者玩梗,或者把「换个头像」当成了最基本的社群参与。
但是,这件事情仍然令我思考。
1. 头像
在现实世界里,我们靠声音、长相、姿态来识别一个人。它们都是动态的,有着足够多的信息,只要你愿意观察、愿意记住,这些信息丰富多彩,如果要存储在电脑上需要GB级的数据;不同的人也会记住你的不同侧面。但在线上社群中,一个人的识别特征也许只有其用户名、头像,以及抽象而难以描述的「语言风格」;和现实世界的广泛而复杂的特征比起来,这些特征几乎只有MB甚至KB级别,而其中最主要的存储占用,就是头像。当我设想赛博世界的一个人和我互动的时候,我会下意识地设想我是在和这个头像互动,有时候甚至会忘了头像背后的那个人。它是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赛博世界的我的声线、我的文风、我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在小马之前,我的头像有过苦力怕、有过末影人、也有过一个看起来略显死宅的水晶瓶少女。在我使用那些头像的时候,我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上面的内容,只是顺手找了点尺寸比例正确的图片,然后好像也常常懒得更换、就用着了。这些图片成为我的头像纯粹出于偶然,末影人或者水晶瓶也并不传达我自己的任何主观意愿。它们是 identifier 而不是 identity。
但小马与此不同。星光熠熠并不只是一只「我觉得配色好看的马」,我选择星光熠熠做头像另有原因。星光熠熠的背景故事是,在她的儿时,唯一同伴隙日在发现了自己的魔法长处之后为了求学、离她而去,导致她的性格转向黑暗,奴役了一个小镇、剥夺了所有马的个性差异并崇尚绝对平均主义;主角团解放小镇之后,星光为了复仇,又和主角暮光闪闪魔法战斗,因此多次打破多重宇宙历史、差点让小马国走向毁灭与废墟。在她的背景故事中,我看到了自己的经历,她的性格特点上能看出我自己的影子,而她改良之后「友谊顾问」的职业也许也是当时我所向往的东西。星光熠熠不是一个第三人称的存在,而是把我自己映射到小马中的近似,是我的第一人称。后来这只橙色毛发的灰色小马的出现,更是给了我将自己投影到小马中的机会,因为我可以根据自己来塑造自己的 ponysona,而不仅仅是局限于原作形象设定。
那么,我是为什么选择小马作为自我投影的平台呢?
2. DWK
DWK 是小马周边视频作品系列《完全正经回顾剧集》(Totally Legit Recap)的作者。它里面随便选几集都可以看出整个系列的风格:使用极其扯淡的语言风格,用他自己的声音给小马剧集配音,歪曲剧集的细节与主旨,basically meme the shit out of it,然后再往里加入大量政治不正确的 slur。如果你看过对应的剧集,DWK 往往会扯出一些很黑色幽默的笑话。例如,星光洗白之后的第一集中,需要与老朋友隙日聊天,DWK 的回顾里面将其展示为:
点击展开(内容警告:性,俚语;英语内容)
So, Starlight and Sunburst hanged out together for the first time since they were kids and he’s like:
Sunburst (slowly): So … What’s up? You aren’t a miserable failure of a person, are you?
Starlight (loudly): Oh no, of course not! Are you?
Sunburst: No! I am a wizard.
Starlight: Wow so that means you create powerful new magic and stuff, huh?
Sunburst: Nah it just means I’m over 30 and still a virgin.
Starlight: Dude, I will fix that for you right now if it means I don’t have to talk about my life.
在极端的政治不正确、滥用 slur 之余,DWK 的各种作品确实是那种常常能让我发笑的类型,不管是里面的黑色幽默、还是对马迷群体与其本人的形象的自嘲式描绘、以及对互联网模因的巧妙运用,这种纯粹的讽刺喜剧作品可以说是达成了其目的。然而,DWK 并不纯粹是一个 shitposter,其回顾的最后反而往往会重温剧集的主题,并且用听起来非常真诚的语气,从完全扯远了的故事上讲述回原剧集的启发,或者从改编的剧集中找出属于 DWK 自己的往往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核。上面这段俚语化的表述中,很巧妙地折射出了星光对自己过去的回避;但在此后,星光在鼓励隙日站出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点击展开(内容警告:自杀倾向,俚语;英语内容)
Dude, I fucking hate myself too. But look, shit’s fucked, and if we don’t set aside our angsty personal bullshit and do something to save the Crystal Empire, we’re gonna hate ourselves SO much more. Like, seriously, let’s be decent people for once and do everything we can to help, and if we fuck this up we can just kill ourselves.
虽然这段描述仍然充斥着 DWK 的特色风格,但我们可以在形式上的粗俗之下看到 DWK 真诚的内核。在你本来预期应该看到厌世 emo 毒鸡汤的时候,DWK 却偷偷地把积极向上的鸡汤藏在了自己的叙事中,这也许是我当时为什么如此喜欢 DWK 的视频。
这让我回忆起,我更早的时候,曾经在互联网上遇到并喜爱过的东西。
3. 局座
张召忠,网称「局座」,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军上将、著名军事理论家、军事评论家。按照传统印象,有着这么一串头衔的人,应当和互联网文化没有一点关系才对;但是他在以 bilibili 代表的中国年轻人互联网上曾经红极一时,成功将军事文化和军事科普打进了互联网传媒。由于其早年曾经在电视节目上提出过「海带缠潜艇」「雾霾防激光」等不靠谱理论与「卡扎菲短期不会失败」等立刻打脸的预言,被网友们冠以「战略忽悠局局长」称号,简称「局座」。要是问为什么他能在互联网上取得如此正面评价,网上观点多认为他「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说话风趣幽默,愿意真心的和年轻人交流」,或者用早些年的网络用语,「接地气」。知乎有网友举例,局座某次在 B 站直播时录音系统故障、几分钟没有处理好,然后他拿起小电视抱枕在镜头前挥舞着、逗观众玩儿,仿佛即兴哑剧。
无论是局座幽默风趣的言论,还是电视机前抖大家玩,显然都不是他的目的,而是他的手段。目的,是军事科普教育;而手段,则(打个军事比喻)是解除观众的「武装」。对于年轻人互联网这样的目标受众而言,局座这样的老一辈看起来天然应该有一种说教的架子,军事科普也应该是那种干巴巴无聊的东西,因此观众会对这样的内容天然有其敌意;局座的成功之处,在于用他的语言风格、行为细节解除观众的这种敌意,才能让自己真正的信息进入到观众的视野内。
插曲:《战略忽悠局之歌》
「音 MAD」,指对音视频素材进行剪辑切片、音高移动以让素材唱出或表演出另一首音乐的视频形式,在 B 站常常被称为「鬼畜」1,而在 YouTube 有类似形式的「YTPMV」(YouTube Poop Music)。它源起日本,最初在 niconico 有一个小圈子,最终遍地开花。如果你在几年前访问过 bilibili 的话,你应当很难忘掉《最终鬼畜蓝蓝路》《如何让孩子爱上♂学习》《Are you OK》等作品,以及金坷垃、成龙、诸葛司徒等角色。而在这个列表中,局座因为作为一个「网红」,还碰巧有很多视频片段,不管来自电视还是直播;这就给了 B 站网友们很多二次创作的素材。
《战略忽悠局之歌》是 up 主 小枫GOOYA 基于局座电视节目片段剪辑的鬼畜作品,拟合的歌曲为《头文字 D》动画片尾曲《Rage your dream》。作品用歌曲的形式讲述了一个虚构故事,局座张召忠长期处于科技区、刚刚走进鬼畜区,虽然以各种方式存在于网友的视野里,但依然希望「促膝长谈」、鼓励大家追求梦想的励志故事。这首歌本身也对上文提到局座的优点有所了解,即「大家习惯喋喋不休,却忽视了循循善诱」。使用我生疏的文笔、以本文僵硬的语言风格写出来,这个故事听起来像是一堆无聊的正能量说教,但是在读的各位大概很难相信我小时候单曲循环时跟着唱了多少遍的「Rage your dream 学生们,别害怕磕磕绊绊,一个篱笆三个桩,你们要坚强」;局座那英俊的脸庞加上音高调制的细节,似乎给了我一种理由,可以在鬼畜区这么一个娱乐、反叛、荒诞的地方,跟唱出一种似乎不属于此地的正能量。
这个理由,可能正是鬼畜这种音乐形式本身。这首歌并没有试图掩盖它的娱乐与讽刺的本性,贯穿全作的「摇船」的动作与「上舰」的性隐喻扑面而来,向你面无表情地宣判作品本身难登大雅之堂的罪;而就在它设立好你的预期,等你将其鉴定为友军、解除武装,放下对「正能量」的习得性抗拒的时候,再展示自己的真诚,将它的故事娓娓道来,「不讲武德」地趁你不注意偷袭你,才能夺得你的认可。
那么,这和小马有什么关系?——这种「真诚-讽刺」的矛盾,贯穿了小马作为模因和社会学现象的早期历史,并且在当前也未曾消失;这要从小马这个模因的最初产生说起。
4. Bronies, from and out of 4chan
2010 年 10 月,Amid Amidi 发布了一篇名为《电视动画创作者驱动时代的终结》的文章2,指出玩具公司孩之宝(Hasbro)旗下的电视节目网络 The Hub 发布了一系列围绕广告周边的电视动画(包括《草莓甜心:莓家小姐妹历险记》《特种部队:变节者G.I.》《我的小马驹:友谊是魔法》等),而这标志了电视动画的主导方从艺术家向商业的转变。虽然电视动画还将存在,但年轻的动画艺术家将探索电视之外的媒介,以打破商业限制、展现自己的艺术旨趣。
这篇文章的主旨大体上是正确的。十三年之后,随着互联网深入千家万户,网络已经成为了包括动画在内的各种媒体的主要传播渠道,传统电视行业正在经历史无前例的衰落 。但这并不是我们今天的主旨。该文章被网友发到了 4chan(一个年轻男性占主体的右翼匿名图片版社区)的 /co/ 版(动画与漫画主题),而该版的网友们出于对文章提到的几部动画的好奇,真的去看了这几部动画,然后将其中一些截图作为 meme 在 /co/ 中发出来;由于《我的小马驹:友谊是魔法》的编剧、动画、音乐等本身质量较高,它们的 meme 就传播得更多。此时的《小马》在 4chan 用户中的地位,可以说纯粹是讽刺性的:首先由于上述文章,/co/ 版众人对它都是批判的态度;其次,小马玩具与《小马》动画的主要用户群都是低龄女性,而 4chan 用户则以成年男性为主,到处贴《小马》截图有一种反差的怪异感,加大了它的喜剧色彩。很快,这个 meme 便传播到了 /co/ 之外,席卷了全站、乃至波及网络各处,不同的社交平台上都逐渐出现了小马的痕迹。
随着 4chan 上的第一批马迷将 meme 传播至站外,第二批马迷出现了。他们没有 4chan 那样浓厚的后现代背景,也没有动画批判的动机,纯粹是因为跟风而参与小马这个 meme,其中有些去看了《小马》原剧之后发现了其质量上乘(感谢 Lauren Faust!),因此选择留了下来。也是在这个时候,《小马》的粉丝社群开始了二次创作,形式包括小说、插画、音乐、视频剪辑等。虽然这个时候的粉丝群体开始看小马的契机仍然可能是出于上述滑稽的反差,但从二次创作中可以看出,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是真诚的,很多二次创作是原作的剪辑,或者遵循了原剧的「友谊是魔法」的积极主题并加以展开、由成年作者和读者给它们加入了更多深度(例如音乐 Beyond her Garden、小说 My Little Dashie)。当然,也有一些二创探索了更晦涩、广泛、或者灰暗的主题;但即使是相对黑暗的设定,也有不少使用了。真诚的表述(例 Nightmare Night)。不过,也不是说这一时期的社群就纯粹只有 wholesome 成分,例如 Twilightlicious 这个纯粹的 troll 式笑话也产生在这个时期。
《小马》与其社群的真诚性是当时的互联网所不常见到的。产生于 4chan 这样的后现代而解构的地方,这个社群却靠着一群五颜六色的会说话的卡通马在宣传友谊的力量,宣扬诚实、忠诚、善良、慷慨、欢笑,在圣经未曾涉及的互联网上为大家像宗教那样宣传着真诚;但这种真诚的主体却是深度浸润于互联网文化的网瘾晚期青少年,他们采用的语言与工具都是他们所熟悉的互联网式的解构。上文的 DWK 只是这样的矛盾式体裁的极端例子。
DWK 自己也对这种现象有所概括;在 All Bottled Up 这一集中,主角团出门旅游,星光熠熠单独与崔克西留在小马谷,但崔克西作为另一个洗白反派,常常有一些令星光恼火的行为,星光便把这些怒气全部用魔法装在玻璃瓶子里;但玻璃瓶子总有打碎的时候,当愤怒的魔法积攒过多的时候就会爆炸,危及到身边的人。在这一个张力拉满的时刻,原剧戏剧性地把焦点转移到了出门开开心心旅游的主角团身上,她们开始唱一首有关「友谊好,朋友让我的生活诸事如意、心情舒畅,你们都是我永远的好朋友」的歌。此时,DWK 说,这首歌的意义是三重的:对我们来说,这首歌有抓耳的旋律,好听(感谢 Daniel Ingram!),并且因为唱歌这种体裁本身就可以直白抒情,我们可以接受它的含义;在下层叙事,一群小马走路走到一半突然开始唱歌、而且其中的夸张成分都在宇宙中真实存在,对路人来说很乐;出现在这个特定的上下文里面,展现了剧作的 self-awareness,即它知道从焦灼的星光切到主角团会产生的喜剧效果,但却又直面这种喜剧、把它当成剧作的一部分,但这喜剧并不是那种荒诞而解构的 DWK 式的「用辛辣的讽刺和致死剂量的模因来达成的愤世嫉俗情绪」(cynical disenchantment of constant edgy sarcasm and a bunch of memes),而是对「友谊好」的精神内核没有丝毫贬损。
即使没有严肃的说教,即使没有占据道德高地的居高临下感,即使没有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幽默不假,但真诚丝毫不减。
5. Memes weaponized
YouTube 议论家 Patricia Taxxon 制作过一期视频《艺术、兽迷、上帝》,讨论了艺术如何使用各种方法解除受众的武装。「艺术」一词本身往往暗示了一种阳春白雪、难以企及的超然地位,而流行艺术通常需要使用幽默讽刺、体裁、艺术技法等方式告诉观众或听众,艺术家并没有「把自己太当一回事」,没有试图比观众聪明,这样观众可以真正地走进艺术,用真诚的内心去感受、去共情。事实上,艺术家当然很把自己的作品当一回事,这样的「解除武装」并非无意之举。Patricia 自己则使用粉丝社群二创的形式,将兽迷文化注入自己的音乐中,直白地表现在专辑封面图上;由于二创艺术暗示的那种随意性,她希望借此也能对自己的听众「解除武装」。
本文的动机显然是对她的视频的洗稿。只不过,我不仅没有她那样的音乐制作背景,连小作文也写得呆板直白,不得已才使用这种被学术腔污染的伪中文来谈论原本应当更丰富多彩、幽默风趣的主题;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对比也为本文提供了一些反差感,显得有一种蹒跚学步的滑稽。
那么,回到本文最初提出的问题:我的头像为什么是小马?与局座、小枫、DWK、Patricia 不同,我没有自己的创作,本站上的那些文章大抵也不能称作艺术。但是,我的头像是我在通讯软件、社交媒体上与人互动之时所选择的形象,通过选择这样一个头像,我也许希望能稍稍解除与我互动的人的武装,虽然我说话的时候也许有着严肃的意图,但我希望听话者在听我所说的话的时候,想象一只彩色的会说话的马在一个饱和度拉满的世界里把它们说出来,来拉近一点距离;毕竟,谁能对着一只小马产生距离感呢?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头像,除了其他人看得到,自己也看得到;对我来说,小马头像的「解除武装」作用的最大对象,可能是我自己。在赛博空间中,我也许曾经对自己有过于严格的标准与界限,限制了我自己的言语与举动。通过把我渲染成一个和真实世界的我有显著差异的角色,我下意识地降低了对自己的「武装」与控制,从而扩宽了我的选项空间,赋予了我一种能力,让我可以说、做一些原本不敢或者碍于种种而不愿做的事情;例如,大喊「友谊是魔法」这种有点笨蛋的事情,乃至对这样的积极精神的宣扬,也许是原本的我所轻蔑的,但设想一只小马如此做,则增加了很多合理性。
能和玩世不恭的互联网所抗争的武器,「以还治其人之身」,也许还得到其本身中去找。Weaponize memes, disarm memers. 希望我的头像可以像 DWK 的俚语、像局座的亲民、像小枫的剪辑手法那样,让你、让我自己看到那虽生疏但并不遥远的真诚,让大家去感知、去体会、去思考、去批判,不论我是否做得足够好。
我是雾光袅袅,一只小马。
你是什么?
Credit and Notes
下划线是专名号。
前面已经说过,本文受 Art, Furries, God 很大影响。去看看吧。
关于 DWK:语言学 YouTuber Xidnaf 做了一期简短的视频谈论 DWK 与语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