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

公园,和图书馆、博物馆比起来,是很不一样的。去图书馆读书的人,或者是找书看、或者是有问题去做研究;去博物馆参观的人,对这一个特定的博物馆的展品总是有一些兴趣的。而公园和它们都不一样。去公园的人,不是为了公园里面的树、花、水池子而去的公园。公园是为那些绝对的懒人提供的,是让这群废物无所事事的地方。

公园一例
公园一例

公园是一个供人散步、闲谈的地方。我们常常能见到公园中的人望着那些树、那些水池出神;如果我们打断他们、问他们他们在思考些什么,他们的思维几乎总是和公园里看到的东西没有关系。

公园的等效功能
公园的等效功能

功能上,公园对公园里的人提供了一张白纸,所有的出神思考、友好交流、嬉笑怒骂都在这张白纸上进行。

初次探访巨兽公园的那天,恰好是新年前夜。新年本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大家兴许都忙着回家探亲,来一家奇怪的新公园参观的人恐怕是没多少,这样我也好得清闲。新公园坐落在城市西南角靠山,虽说离市中心有些远,但交通还算便利(房地产开发商没有找到这里,可真是奇怪);公交车司机把我在终点站放下,便急匆匆掉头往回,想必是急着回家过年吧。

随着引擎声的渐渐消散,我逐渐能听清市区那儿的烟花的声音,虽然轻了许多、听着有些沉闷,却像轻拍的踩镲一样有节奏感。不自觉地踩着烟花声的节奏,看着身后的烟花一闪一闪地照亮面前正门上的牌匾,我发现我是来对地方了——那是怎样愚钝的脑瓜才能设计出的牌匾!漆黑的薄木板上阴雕着“巨兽公园”这四个烫金大字,虽然是在晚上八点,但这种殡仪馆配色的对比度让文字依然清晰可见。

悄悄敲敲售票窗口的玻璃,把售票员从过年放假的美梦中敲醒,我相信买票的过程中她一定暗中祝贺了我各代祖先的身体健康。售票员还叮嘱我一句话:“不要喂食巨兽!”我举举我的小包,示意我身上没有任何“巨兽”可能会想吃的东西,但售票员还是透过眼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指指侧边的牌子。哦,牌子上也写着“不要喂食巨兽”。

走进无人检票的正门,迎接我的是更多标语。“不要喂食巨兽”,写在门口的墙上、地上的浮雕上、做成牌子挂在灌木上、做成海报挂在路灯上、做成霓虹灯挂在远处的小楼边,一时间我脑海里全是这六个字的长相,以至于暂时性地忘记了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等我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仿佛每个手指头上也写着一个字,拼成“不要喂食巨兽”这一句话。

我呆滞地朝前走着,拐过拐角意识仿佛突然回到脑中,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那六字咒语的痕迹。看前面的小路蜿蜒曲折,恐怕公园里的展品巨兽们还在那小路的几个拐角之后;好吧,那就向前走着。

月光刚好被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的厚云层挡住了。好在前面路口处的灯笼足够亮,能让我看清脚下的路,不至于踩到栏杆或者草地。半摸索地走着,转过转角。我看见了人群。呼,这个地方人也不少嘛!两米多宽的人行道,并排走着至少五六个人。我走来的小路刚好沿着汇入人群的方向,我便自然地走到了前面一个人的后面。在我身后的人小声嘟囔了几声,似乎也没有让我听到的意思,也许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不少了。我踮踮脚,发现前面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转过头,后面的队伍兴许也有几里路;还好的是,整个人流都以一种小步快走的速度在前进。稍有几分不安,我指了指队伍移动的方向,问了问刚才在我身后嘟囔的那个人:“这巨兽公园的巨兽,是在这边吧?”

他白了我一眼,回答道:“我也只是跟着大家走。”行吧,那就向前走着。

这几米宽的人行道上,不知有几百人在排队;还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东西可以观赏,只能望着熠熠的星光出神,或者观察身边的人。这群人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满足于呆滞地看着星星的人,另一种则是不满足的。如果两个不满足于发呆的人恰巧站在一起,并且其中至少一个还算健谈,那么他们就很有可能聊起来——这正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站在我后边、被我插队的老哥(我至今还为此欠他一个道歉)说他姓张,是江苏省南亭人,平日里做的是一些在电脑上打字编辑的工作,工资不高、但也不怎么加班,节假日还可以出来带薪旅游;他来到这个城市,在酒店里收到了这家动物园的广告,就准备来一探究竟。另一个和我们攀谈起来、站在我侧面的刘姓女士则说她是个美食主播,是受朋友的推荐来到此地。我们三个人从星空聊到云层,聊到对这多云天气的担心,聊到工作的无聊。

我逐渐无聊起来,大喊一声:“可是这巨兽在哪儿啊?”道路旁的工作人员用凶狠的目光白了我一眼。前面的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叔指指他的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示意,回头说,这排队还有四十多个小时呢,好在这个队伍边上有食宿的地方;只不过你吃饭睡觉之后只能在当前位置重新入队,所花掉的时间,别人可以在队伍上超过你。他还说,这吃饭睡觉的钱已经在门票里包含了。

听着这位大叔的话,我就突然感觉饿了困了;可是想到这排队的事情,只得打起精神,想凭借着意志把这三十个小时熬过去。(想来我当时还是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候显得幼稚。)

“写文章写报告,小薯產成大薯,中薯產成巨薯,大薯買一送一——真以为这样大学生能学到东西?”骂骂咧咧着,我打开房间门,把书包甩在桌面上,抽出电脑拍在桌子上。太阳已然西沉,暮光照亮窗外的天空,我知道在这个校园里还有成百上千的人现在仍在手不释卷、或者奋笔疾书。但对我而言,每天只有这个时间是属于自己的。打开电脑,我准备找点小说看。半小时就这么过去。突然 boss 的一条微信从右下角弹了出来,我感觉就像脸上被大锤锤了一下一样,麻木地狰狞着。我用力把笔记本屏幕合上。

被拉回到现实,我觉得我应该出去走一走。这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出去散散步。伤心的时候,我常常下楼散散步。当我感到累的时候,我出门散散步。当我想散步的时候……我散步。某种意义上说,漫无目的的行走已经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周有至少六天,我躺在床上回想一整天的时候,唯一的记忆就是树荫下、小路上、屋檐下、马路边,行走的自己。我能看见人来人往,车流来去,红灯绿灯交相呼应;我能看到路人几家欢喜几家愁,看到花草树木生老病死;我能听到风声雨声,听到嬉笑怒骂,听到猫狗宠物四处叫喊。

当你双眼盯着一个字连续很久,你会发现你根本认不出这个字来。就像现在,我看着面前这副看了千万遍的景象,它就像褪色了一样,渗出一种呆板的灰色;身边这些听了千百遍的声音,就像失去了音调一样,浓缩成了一个单一音高的耳鸣声。我呆呆地望着这个坐落于校园北部的公园,它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完全没有给我提供任何信息。我就像一瞬间变成了色盲加音痴,感官接收到了一般的信息,感知却忽略掉了其大部分。

对外部信息的忽略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对自己内心的专注。我眼前这张白纸上,五颜六色逐渐浮现。我听到远处管风琴开始鸣叫,我听到夜蝉逐渐从白日的睡眠中醒来。我眼前看到一只粉色的毛茸茸的独角兽在一道跨过天空的彩虹上跳舞。远处的高楼时近时远,前后倒置,上下颠倒。我的双腿逐渐把我带到公园的长椅上,风声掠过头顶的树梢。逐渐忘记时间,沉沉睡去。

春天的校园总是一个躁动的季节,但这个春天尤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粉尘的气味,每个行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幅仿佛是晒干的木头的脸部表情。暖气片的供暖还没有停,大太阳已经高悬在了天空中。我拿着马克杯,装着满满一整杯刚出炉的巧克力牛奶,到处躲避反向的行人。公园的树荫下恐怕是这个季节最凉快的地方,因此那也是小烨找我去的地方——反正这周末也没有什么急迫的任务,那不妨去一去找小烨聊聊天。

“嘿,你把面包屑撒到我身上了!”身后传来一声大喊。我瞪大了眼睛,转头发现一个红发正装的人正在步步紧逼另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格子衫背包小个子。小个子手上拿着没啃完的面包,脸上表情从惊讶到冷静再到抱歉:“对、对不起……”红头发双眼瞪大,双手不受控制地四处挥舞:“对不起个屁!我看你就是成心想把我这衣服弄脏!”

我眉头一皱,感觉身边的气氛突然怪异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把红磷摩擦在硫上。

对面走来的另一个路人大声喝止,说:“人家已经道歉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凶?”突然,好像周围的所有人的情绪都爆发了一样,大家都同时大喊了起来,有什么“你能不能走路长点心”,什么“你吼辣么大声干什么嘛”,什么“老子就是今天情绪不好”云云。

想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我加快脚步;但好像这股热流扩散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几乎小跑了起来,在公园的路口处看到了双眼无神、正在四处瞭望的小钊。小钊突然蹦过来、一把把我抓住,甩到了边上的一个黑漆漆的洞穴里面。我重重地落在了坚硬的石头上。“噢,你干什么?”我半受惊、半害怕地问道。

“看看他们的头发。”什么?沿着他双手指的方向,我看向那群几秒钟前我还在试图逃离的人。他们中的每个人,无一例外,头发都像沾满了静电一般,向外发射;他们的双眼发红,每每说话的时候一定会睁大双眼,露出沾满血丝的眼白。仅仅是站在几米外的远处,我都能感受到他们每个人身边散发出的热流,就像是一股股火焰从烧焦的木炭中迸射而出,就像是夏天大太阳底下的路面冒出的一股股热气。他们的双手双足四处挥舞,时不时发出劈开空气的声音,伴有火光。我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一股冷流从尾骨沿着脊椎慢慢爬上后背。“这是……发生什么了?”

小钊在我身边一蹦一跳地围绕着我,每蹦一步都有一个音节从他的嘴里发出。“哦、不、哦、不、哦、不、哦、不!”从边上拿起一个南瓜,他把它堵在洞穴的门口。他坐在南瓜上,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头,开始解释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

“所幸这群发疯的人没有夜视能力,这个阴暗的角落还是比较安全,我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对这环境做一下准备。简而言之,这群人被迫地、可逆地、传染地——发疯了。他们所经历的是愤怒的极端情况,足够的愤怒让他们的精神中只具有愤怒而没有别的任何东西。理智就像柔软的丝绸,从被愤怒硬化的大脑附近滑过。然后他们的大脑以全速咀嚼愤怒,然后以把结果——愤怒——以所有可能方式反刍出来,包括但不限于语言、肢体语言,以及一些你尚不理解的超自然力量。诅咒他们。

“愤怒在最大化自己的传播速度的时候,使用了难以置信的手段。他们的肢体语言宽松而显摆,让这群人引人注目;他们的声音音高变高,能更好地抓住听者的注意力;他们的双手冒火,红色是一般人的警戒色,这能最大化刺激。他们下意识地成群结队,然后吞没路上的任何人。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最大化。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就像我了解当前情况,我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一混乱的情况,但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如此做。我问你:人应不应该因噎废食?”

洞穴外面若隐若现红色光芒,尖细的嚎叫声逐渐在我的双耳中盖过小钊的话,以至于我并没有听清小钊的后半段。突然一股桂花的清香渗入我的鼻子,我的双眼再次聚焦到面前这个披着兜帽、双眼混着绝望与冷静的男子,看到他手里搓着的一把桂花。“什么?”

“人应不应该因噎废食?——算了,我想你没有能力做出这个选择。”我依然蒙在鼓里,只看见小钊按下了打火机(他眼镜中反射出的红色火苗吓了我一大跳,但我很快意识到这红色并不来源于他的眼睛),把桂花点燃,然后从洞口甩了出去,燃着的桂花就像柳絮一样四处飘撒,发出的香味一瞬间冲破了我的鼻子。

艾伦戴着深色边框的眼镜,系着安全带,双手持着定向麦克风,正襟危坐看着摄像机。麦克风虽然放在艾伦的嘴边,但平方反比的声学规则仍然没有让艾伦的语音盖过头顶螺旋桨的声音。直升机悬停在两千英尺的空中,镜头从窗外摇回机内,将艾伦停在镜头正中心。

“日新电视台,日新电视台,我们现在在市区北侧、湖滨的正上方。从刚才航拍可以看到,下方的公园平日的翠绿已经不见踪影,被大火的红色完全吞噬了。”

镜头转向窗外下方,所有树木几乎转为焦炭,树叶全部干枯。直升机当前所停的地方几乎是这场林火范围的中心,只能在地平线远处看到大火在不断向外蔓延。

“在我们的直播中心连线的林业专家估计,这场大火已经造成了三千万元以上的直接财产损失。救灾人员还不能进入火场中心,营救被火情包围的湖庄大学的师生和湖畔公园的游客,我们也已经和他们断了通讯。但是从航拍和卫星图像可以测算出,人类活动还在以正常的规模进行。我们非常希望他们可以平安!”

镜头向下聚焦到一栋建筑附近的人群(如果用肉眼,大概只能看到蚂蚁大的人)。虽然整个镜头就像经过了扭曲、加红的滤镜,但下面的人形走来走去,就像无事发生。他们看起来站得很整齐,面对面交谈,时不时双手挥舞,看起来谈到兴致时还会两眼放光。然后他们时不时若无其事地全身冒出烈焰,毫无违和感地融入周围的大火中。

“我们直播中心的科学家尚未确定下面的人群具体经历了什么,我们相信现在屏幕上展现的只是大火影响下的视错觉效应,日新电视台将在有任何新消息时通知大家!主持人。”

主持人:“好的,感谢艾伦记者在火灾第一线带来的应急新闻。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近日在互联网上疯传的可爱仓鼠与小狗追打嬉戏的视频。”

“你来过巨兽动物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