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碑钟

有一个钟,一直在为你走着。

在你生下来的时候,这个钟就开始滴滴答答的计时。钟上计的不是时分秒,而是你人生的进度;上面的刻度不是一到十二,而是生命的每一个里程碑。第一声哭泣,第一声妈妈,几岁要断奶,几岁会走路;小学、初中、高中,几岁要开始上多少个兴趣班和多少个补习班;高考的辛苦、大学的快乐、毕业找工作,买房买车,偿还贷款,然后你或许会讨厌自己的工作、寻找一些业余爱好以供消遣;然后,几岁结婚、几岁生子,循环持续。这个钟在为你的孩子开始记录之余,当然还为你继续走着:什么时候退休,什么时候抱孙子孙女、安度晚年,尽享天伦之乐。

我管它叫“里程碑钟”。它无形而无私地为每个人记录着人生的走向。不像你腕上的手表或塔楼顶上的大钟,它的动力不是重力所致的摇摆,也不是石英的振动;但是许许多多不同的要素驱动着它向前走。

这些里程碑,绝对不是“自然”的。人类的生物学属性没有规定几岁会说普通话、没有设计九年义务教育,基因在几百万年的进化中也没有发明房贷和白色婚纱。可以说,这些人生里程碑,是由社会定义的;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中,有不同的社会,它们会定义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径。换一个国家、换一个文化,这个钟的形状和转速也会显得不一样。在单一社会中,里程碑钟上所写的要求会随着社会发展而不同。

为此,我们可以考察一例,即里程碑钟的六点钟方向,即「成年」。社会学家帕梅拉·阿伦森(Pamela Aronson)在其文章《成长的标志与意义》1中识别了主流讨论中常常用于标志着人成年的五点“人生目标事件”:毕业,就业,财务独立,结婚,生育。她的研究以当代美国青年女性为例,发现这五个目标中有二者与成年成长不再挂钩(就业与结婚),而不同的阶级对毕业和成年的联系观念不同。文章中指出,受访者对长大成人的认识中可以识别出三个主题:自我独立、自我成长、不确定性;

(这三个主题)说明青年女性将女性主义的观点与态度吸收到了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中期望中,部分实现了“活在女性主义中”。

阿伦森的工作只涉及青年女性,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窥见美国社会的正统与规范在女性主义运动下的改变的一斑。我们可以预料,随着社会变革的进一步进行,美国青年女性的成年标志,作为里程碑钟中的重要节点,也会进一步改变。这印证了里程碑钟的时代性。此外,文章结论中发现,不同阶级与经济状况的受访者,对成年所需求的教育水平有不同的认知,这也说明了里程碑钟鲜明的阶级性。如果将这一结论映射回到我们熟悉的场景中,那么西部农村里的孩子对自己的生涯规划里,肯定不会有海淀黄庄站附近那些家长给自己孩子的时间表里排得满满的的那些课程。不同阶级之间虚伪的平等性的撕裂并不仅见于他们的所做、所能做之事的差异,亦可见于对未来预期的截然不同。

里程碑钟上不仅仅雕刻了你应当做什么,还用它充满信息的留白暗示了你不应该做什么。看到一个孩子吸烟喝酒、满嘴脏话,你会觉得不自然;看到五六十岁的老人听摇滚、在舞厅里蹦迪,你也会有一种错位感。因为看《小马宝莉》及其同人作品,我常常被一些刻薄或是幽默的同辈评价“你都几岁了!”这样的话,大抵是因为相似的动机;这个视频中这位 57 岁的摩托车手因为马路中间做特技而被交警拦下时交警的反应大抵也是如此。无论利弊,里程碑钟都暗暗地为每个人生阶段规定了一组你不该做的事情,打破这些禁令轻则显得可笑荒谬,重则遭受道德谴责。

“里程碑钟”的力量是无形的。你的人生进度不是由一个具体的上帝或什么家长式的强权写就,但一旦偏离这个钟上书写的里程碑时间表,就会有一股力量试图将你拉回到“正道”:如果你五岁不会说话,你的亲戚总是会流言蜚语说你的父母养了个弱智;如果你中学辍学创业,总会有人说“你没上大学多可惜啊”;如果你工作几年了还是没有买房,你的同事会告诉你“一直租房多不安稳啊”;如果你四十岁还是单身,你就会被冠以“大龄剩女”“大龄光棍”的称号;如果你六十岁,你的子女尚未生育,你的亲朋好友也许就会催你“你的儿子女儿好生了,再不生你没法享福了”。

这样的社会谈论,一方面让谈论的各方互相沟通而确认了互相之间里程碑钟的一致,从而持续并加强了它本身的存在,另一方面也给参与的各方带来了反馈,即对“自己满足了社会的规范性”的确认感和满足感。

社会以它自身的动力,以内化到内心深处的观念,以经济的激励(教育/生育减税),以不同人之间的同辈压力、家庭压力,来维持人生里程碑的正常运转。这是它的反馈机制。当然,你自己在完成一些里程碑之后,也可能会成为这种压力的来源,即使你主观并不如此意愿。可以说,里程碑钟上的内容,不仅是由定义的,还是由社会自身驱动的。如果你是邻家那个考上了大学的孩子,那么你的邻居的母亲可能用你的例子去鞭策自己的子女;如果你在工作了几年之后买了一辆车,那么那些因为经济原因被迫通勤上班的人在看到你从停车场走出来的时候也许会以最轻最轻的程度对你有一点羡慕。社会对里程碑钟的推进与维护不是任何个人或机体的结果,而是下意识的,每个人、即使毫无特征地最一般地存在着,也被裹挟进这正统人生的维持中。

很多人因里程碑钟而受益。如果你对人生的下个阶段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那么看看里程碑钟上所写、看看其他人的所做,也许可以为你指点方向;由于里程碑钟的反馈机制,如果你遵循着它的指示,那么也会收获社会对你的人生的认可。但是,对于一部分人来说,里程碑钟上写的东西是不可能达成的,或者试图完成则弊大于利。此时,里程碑钟的反馈机制并不总是能识别到这种异常情况,那么它们所带来的社会谈论和压力无法解决,就常常会形成问题。

例一,我们考虑教育阶段的异常。对于自闭症谱系障碍的孩子与家长而言,他们会因为孩子的表现等而受到种种的社会压力2。在教育孩子的难度之余,这些家长要面对与学校的沟通、路人的侧目、他人误解时对家长教育水平的批评,孩子要面对来自校园、家族、邻居的边缘化、受害者化与霸凌。这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社会对孩子在什么年龄应该表现如何的预期,也就是里程碑钟对孩子的指示。事实上,孩子比起成年人更容易扁平地看待世界,更不容易理解多样性,因此更容易受里程碑钟等社会规范的指点、更倾向于维护这种常态,因此更容易成为施暴者。这样的负面影响往往会有外化的表现,体现在身心的易怒、攻击性与自我伤害,睡眠的不稳定,饮食与营养的不平衡等,这在孩子与家长身上都会发生。

例二,婚姻阶段的异常。婚姻被看作是“幸福的人生道路”上的不可缺失的一项,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重视家庭伦理的地方。对于中国的无性恋而言,传统婚姻观念中以性和生育为核心的叙事是路上的绊脚石3。他们的无性恋往往会被视作一种疾病、一种不健康,但医院显然什么都查不出来;这种自我证明的必要性本身也是这种压力的反应。他们的无性婚姻/形式婚姻,是对婚姻本身的缺位的一种适应,以一种强行填坑的方式来排解社会规范性(“里程碑钟”)带来的压力;他们也需要对婚姻中的关系和语言做出创新,才能满足自己对关心与亲密的需求。

例三,育儿阶段的异常。里程碑钟希望你在养育子女的时候婚姻美满,因此如若一位家长离婚或丧偶,在育儿阶段就无法达到里程碑钟的要求。根据一项以中国单亲家庭为例的研究4,单亲家庭的家长无法达到社会对“完整家庭”的预期,但社会则很喜欢谈论单亲家长的事迹,因此对单亲家长抚养能力的质疑时有发生。这些家长的离异或丧偶大概不是出于自愿,本身已经是无奈之举,这已经带来了当家长的困难;社会规范则更对他们加以质疑和批判,这显然无助于他们的抚养工作。因为这种社会压力(当然也有抚养的经济困难),一些人选择了再婚,但这往往会进一步损害这样的家庭,尤其是孩子的福祉5

这些例子表明,里程碑钟及其自我维护的机制有时能起到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作用。如果一个个体或家庭的体验、境遇不满足这种规范所规定的完美路线,那么他们在为自己导航困难之余,社会还会用负面的眼光去诛伐,用侧面的流言蜚语与正面的身心暴力去攻击,殊不知这样的机制已无法“拨乱返正”。此时,这整个故障的系统找不到单个的错误点,没有主谋,只有输家。

本文写作的旨意显然不在将整个里程碑钟掀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你活的完全不同,你的一生中也会有不同的里程碑,形成属于你自己的里程碑钟。也不在于将里程碑钟所依存的反馈机制彻底破除——这亦是不可能的,因为打破现有的规范之后必须建立新的规范;虽然上文用不同的例子去批判,社会规范本身并不是负面的存在,其彻底消失并无裨益。不过,正与这两个不可能命题相对应,本文的目的是二重的。

如果你发现自己在给别人带来文中所描述的这样的压力,请停下来想一想。的确,你看到了其他人的或许令人恼火、或许令人费解的行为,但请相信他人的理智所作的决定。你用半辈子实现并维护的社会规范,可能换个国家、换个阶级、换个世纪,会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很讨厌喊口号式地让大家对他人善良一些,我只是希望大家可以停下来、慢一点,在谈论与评判之前慢一点,仅此而已。

如果你发现你自己的生活背离了你或其他人所预计的里程碑钟的滴答——不论你是想要走出大山的学生6,还是即将面对第二青春期的跨性别7,你都会面对来自外部的压力,试图把你按回到你周围的人预期你需要走的道路上。这样的外部压力是正常的,但请不要让它们过多地影响你的决策。社会规范所具有的惯性超过了它本身的合理性,社会规范的自我维护不一定符合其成员的福祉;如果你听到了其他人对你的流言与否定,请记得他们的动力也仅仅只是自己符合社会规范的一时口快而已。请你大胆地根据自己的体验和经历,为自己导航吧。

附注与参考文献

本文 idea 为 2022 年年中时的存稿,经最近大幅扩充而成。

头图:使用图片8与图标9编辑而成。


  1. Aronson, Pamela. 2008. “The Markers and Meanings of Growing Up: Contemporary Young Women’s Transition from Adolescence to Adulthood.” Gender and Society 22 (1): 56–82. https://doi.org/10.1177/0891243207311420↩︎

  2. Bonis, Susan. 2016. “Stress and Parents of Children with Autism: A Review of Literature.” Issues in Mental Health Nursing 37 (3): 153–63. https://doi.org/10.3109/01612840.2015.1116030↩︎

  3. Wong, Day. 2015. “Asexuality in China’s Sexual Revolution: Asexual Marriage as Coping Strategy.” Sexualities 18 (1–2): 100–116. https://doi.org/10.1177/1363460714544812↩︎

  4. Cheung, Chau-Kiu, and Elaine Suk-ching Liu. 1997. “Impacts of Social Pressure and Social Support on Distress Among Single Parents in China.” Journal of Divorce & Remarriage 26 (3–4): 65–82. https://doi.org/10.1300/J087v26n03_06↩︎

  5. Hu, Yang. 2020. “Marital Disruption, Remarriage and Child Well-Being in China.” Journal of Family Issues 41 (7): 978–1009. https://doi.org/10.1177/0192513X20917779↩︎

  6. 观察者网,学霸在工地收北大通知书:走出大山后会回到大山。网页链接 ↩︎

  7. Zhikhareva, Natalia P. 2019. “Does Gender Transition Feel Like Second Puberty?” DR Z PHD Gender Therapist. https://drzphd.com/dr-z-phd-live-videos/does-gender-transition-feel-like-second-puberty↩︎

  8. Chuangchoem, Aphiwat. 2017. “Black Analog Alarm Clock at 7:01.” Pexels. https://www.pexels.com/photo/black-analog-alarm-clock-at-7-01-359989/ ↩︎

  9. ”钓鱼“图标来自 Freepik - Flaticon;其他图标来自 Font Awesome Free。 ↩︎